肖艺能:洛克时代的知识共有物与网络时代的知识共享(一)
【英文标题】Intellectual Commons in the Lockean Age and Creative Commons in the Internet Age
【中文关键词】 劳动学说;非竞争性;知识溢出效应;知识共有物;知识共享;接入权;财产权;张力
【英文关键词】Lockean Property Theory; Non-rivalrousness; Knowledge Spillover Effect; Intellectual Commons; Creative Commons; Right of Access; Right of Property; Tension
【摘要】 自英国《垄断法案》颁布以来,知识产权制度在从工业革命到互联网时代的知识经济市场结构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然而,在互联网时代的知识产权问题趋于复杂化的背景下,植根于洛克时代的知识产权制度是否仍然具有正当性基础,这是一个值得学界深入探讨的问题,而本文试图回到洛克理论本身来寻找答案。本文以洛克的劳动学说为分析框架,首先指出知识产品使用和消费的非竞争性以及知识的溢出效应[1]是知识产品区别于有体物适用劳动学说分析时的两个本质特征;接着通过创造性地将知识产品“搭便车”行为纳入劳动学说进行逆向分析,指出知识产品的非竞争消费性特征为几种特殊情形下的知识产权“搭便车”行为(如合理使用、强制许可等)提供了合理性基础;本文还对知识产权史上著名的Millar v. Taylor案[2]适用劳动学说分析,指出具有溢出效应的知识共有物为知识产权客体[3]范围的限制和公有领域的保留提供了合理性基础。此外,透过一种独特的语义演化的观察视角,通过分析“知识产权”一词在公元1800—2000年共两百年间的语义使用频率的变化趋势,指出在签订TRIPS协定所折射的经济全球化背景下劳动学说与知识产权合理性之间的动态的历史性联系;最后,结合互联网时代的新技术特征,指出以强调信息接入权(Right of Access)和广泛连接性为特点的互联网结构(Architecture of the Internet)[4]构成了对传统私权观点下知识产品财产权(Right of Property)的排他属性的挑战,这也是网络时代开放创新与知识产权的张力所在。
【英文摘要】Since the Statute of Monopolieswas passed and enforced in UK, the Intellectual Property(IP) regime has played a significant role in the market structure of Knowledge Economy from the Industrial Revolution era to the Internet era. However, it remains an important issue for the IP scholars to research that whetherthe IP regime which was rooted in the Lockean age is still justified in the complicated and changing Internet age. This article tries to find an answer via acareful reexamination of Lockean property theory.Firstly, this article raises that the non-rivalrousness and the Knowledge Spillover Effect are the two intrinsic characters of intellectual goods which are differentiated from the characters of Res Corporales in the analytical framework of Lockean property theory. Secondly, this article creatively conducts areverse analysis of the free-riding of IPwhthin the standard framework of Lockean theory andpoints out that the non-rivalrousness of intellectual goods partly justifies the free-ridingof IP under some special conditions. Thirdly, this article analyses thewellknown case of Millar v. Taylor within the framework of Lockean property theory and points out that the knowledge spill-over effect of the intellectual commonscould justify the restriction of the scope of IP objects and the reservation of public domains. Besides, this article analyses the changing trend of the using frequency of word of “Intellectual Property” during1800-2000 A.D. and proposes that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Lockean property theory and the justification of IP is rather a dynamic historical connection under the background of the signature of TRIPS and the trend of the Economic Globalizaiton than a static logical connection. Finally, this article points out that the emphasis of the right of access and the connection of nodes in the architecture of the Internet composes of a huge challenge to the right of property and its exclusive character within the traditional framework of Lockean property theory, which is exactly the tension of Open Innovation in the Internet age and the Intellectual Propertywhich was rooted in the traditional Lokean property theory’s age.
【全文】 【法宝引证码】CLI.A.1214938
目 次
一、引言:回到洛克473
二、历史投射:洛克时代的抽象物与知识共有物474
(一)劳动学说新论:从“搭便车”行为的逆向分析说开去474
(二)共有物的状态:对知识共有物的重新审视477
三、现实回应:劳动学说再兴与网络时代的知识共享481
(一)从“知识产权”的语义演化看劳动学说的再兴481
(二)互联网时代的知识共享484
一、引言:回到洛克
很多学者认为,洛克的劳动学说为财产权和知识产权的权利确定与保护提供了合理性基础。[5]利用劳动学说来论证财产权合理性的要点是:上帝将世界赋予人类所共有;个人对自己的人身拥有所有权;人身所及的劳动属于自己;当个人把自己的劳动掺入共有物并能够将某物从共有物状态中抽离出来时,他(或她)便对该物取得了财产权;某人在取得财产权时,还必须留有足够多且同样好的东西给其他人共有;任何人不得从共有物中取走超出其能够充分利用的那部分。[6]
在洛克撰写有关财产的论述时,他所关注的是有体物而并没关注到作为无形物[7]的知识产品的财产权问题。经很多学者的发展,在应用劳动学说来解释知识产权合理性时,通常引入“抽象物”(Abstract Object)和“知识共有物”(Intellectual Commons)概念来分别对应传统财产权劳动学说分析中的有体物和一般共有物的概念,[8]这两个概念的引入极大地完善了劳动学说在知识产权合理性基础论述中的应用,使得知识产权劳动学说和财产权劳动学说在论证的规范形式上得到统一。然而,抽象物和知识共有物这对概念毕竟与有体物和一般共有物这对概念存在不同,本文欲阐明的关键问题是,这些概念的不同是否会导致用劳动学说论证知识产权合理性根基的动摇。
针对上述关键问题,本文无意从概念学或语义学的角度对抽象物和知识共有物的概念进行全方位解读,而力求利用劳动学说本身的自洽性,将抽象物和知识共有物的外部形态或者内部特征代入劳动学说的规范分析框架之中,并从历史上引起巨大影响的Millar v. Taylor案中两位法官分别利用劳动学说得到关于文学财产(Literature Property)普通法地位的两种相反结论,[9]说明本文的核心观点:
第一,与有体物和一般共有物这对概念相比,抽象物和知识共有物这对概念适用劳动学说分析的特殊性并不在于其无形性。抽象物与知识共有物概念的引入不会从根本上改变劳动学说对知识产权私权性质合理性的论证解释。
第二,知识、信息、技术、思想等抽象物的特殊性在于其非竞争消费性的公共品特殊性。这会在适用劳动学说对基于抽象物产生的私权利进行限制时予以同样合理的正当化理由。
第三,知识共有物因不断使用、迭代传播而增加的溢出效应深刻地影响了劳动学说中抽象物与知识共有物的相对范围,限缩了抽象物的可财产化范围,使得公有领域(Public Domain)的保留和知识产权客体范围的限制具有逻辑自洽的正当化理由。
二、历史投射:洛克时代的抽象物与知识共有物
(一)劳动学说新论:从“搭便车”行为的逆向分析说开去
应用上文所述的劳动学说基本框架对基于抽象物的财产权合理性进行分析得到的结论是,除了外部形态的无形性外,抽象物的财产权与有体物的财产权的合理化基础并无不同。然而,抽象物(知识、信息、技术、思想等)一旦通过劳动被创造出来,其最重要的内部特征就是具有非独占性和非竞争消费性,即其他人不会因为使用这些抽象物而使得抽象物变少,而抽象物的所有者也没办法实质阻止其他人对抽象物的“搭便车”(Free Riding)式的使用。[10]换言之,抽象物一旦被创造出来,便具有公共品属性而不再稀缺,也不具备物理意义上的排他性。
因此,不妨让我们逆向思考并转换视角,从“搭便车者”对别人创造出的知识产品的使用行为出发,利用劳动学说对知识产品的私权限制进行反向分析。按照劳动学说论证框架,“搭便车者”对抽象物的使用(如作品复制件的制作或者药品专利的实施)付出了劳动,且这种对抽象物的使用丝毫不会减损抽象物所有者使用的能力(作品复制件的制作不会减损作者制作复制件的能力、药品专利的实施不会减损专利权人实施专利的能力),满足劳动学说所要求的先决条件,即对知识产权人和其他人留下了“足够多且同样好的东西”,[11]故严格应用劳动学说的论证框架对“搭便车”行为的分析得到的惊人结论竟是“搭便车者”对其付出劳动的作品复制件或者专利实施产品(不是作品和专利这类抽象物)拥有同样合理化的财产权!
这并不是本文作者的技巧性诡辩,而却恰恰说明抽象物的非竞争消费性的公共品特征为劳动学说视角下知识产权与公共利益平衡的复杂性埋下了伏笔。上述分析框架得到的结论看似美好,然而其成立却需要满足一个重要条件:即“搭便车者”有权接触并使用已经脱离知识共有物状态而成为私人财产的抽象物。
由于对知识产品这类抽象物使用和消费的非竞争性,导致在某些特定情形下“搭便车”行为会使得知识产权人和“搭便车者”共同组成的社会整体对知识产品的使用和传播的总效率得以增加,但这些社会总效率增加的前提是必须为某些特定情形下的“搭便车”行为赋予正当化的理由。由此可见,在洛克的劳动学说框架下,知识产权法有充足的合理性来限制知识产权人对知识产品的排他性控制的财产权,以便在某些特定情况下能够使得“搭便车者”有权接触已成为私人财产的抽象物,以增加全社会对知识产品的使用和传播效率。
由此可见,基于洛克学说对“搭便车”行为的逆向分析为特定情形下的知识产权权利限制提供了充足并且自洽的合理化理由。对应上述理论分析的实例是,《著作权法》所规定的合理使用情形、《专利法》所规定的强制许可情形,都是为了平衡知识产权与公共利益而为法律所允许的“搭便车”行为。但值得注意的是,商标的“搭便车”行为应当禁止,因为商标承载的商誉和标识功能价值具有竞争性,不满足洛克理论中的先决条件。假冒或仿冒商标的“搭便车者”会切断商标承载的指示商品或服务来源的标识功能,并且贬损商标的商誉价值,没有给商标权人或其他人留下“足够多且足够好的东西”,不满足取得财产权的先决条件,因此不具备“搭便车”行为的正当化理由。
如果植根于自然权利学说的洛克理论都能逻辑自洽地推导出平衡公共利益的“搭便车”行为的正当化理由,那么基于实用主义哲学观点和经济学成本-收益分析视角的美国学者们对“搭便车”行为的容忍和接受就不足为奇了,这其中尤以斯坦福法学院教授Mark Lemley的观点为代表。[12]Lemley引用托马斯·杰弗逊(Thomas Jefferson)在美国专利法立法过程中的观点“从本质上来说,发明不能是财产权的对象”和“鼓励创新的收益(Benefit)需要值得让公众面对独占专利的尴尬”[13]来说明美国专利法从立法之初就奉行的实用主义哲学和经济学成本-收益分析的基本原则。他进一步指出,知识产权的绝对保护和强化的财产权观点力图允许发明者获得其发明的全部社会收益并完全遏制知识产权“搭便车”行为,这种允许知识产权人将其创造的社会收益全部内在化的做法将会不可避免地使知识产权与鼓励创新和自由竞争的平衡失调。他提出了知识产权“搭便车”行为应被容忍的三个原因:第一,即使是在传统财产权领域,财产权人也不被允许获得其产出的全部社会价值,知识产权领域亦然。在市场经济中,生产者只能得到足够回报以弥补成本并获得合理利润,而不能攫取全部社会总福利和侵占消费者剩余。第二,知识产品具有非竞争性消费的公共品属性,允许知识产权人获得知识产品的全部利益将会事实上减少社会总福利。第三,让知识产权人控制全部收益的做法会诱发大量寻租行为。[14]
由此可见,无论是基于自然权利学说的理论解释,还是基于实用主义哲学的经济学成本-收益分析(Cost-Revenue Analysis),作为抽象物的知识产品具有的非竞争性消费的公共品属性,都是合理化解释知识产权必须与公共利益保持平衡的关键因素。
总结来看,对已成为私有财产但具有公共品属性的抽象物的接触和使用、对处在自然状态下的知识共有物的使用,两种情况下竟同样能满足劳动学说的先决条件,这是有体物情形下的劳动学说无法解释的。这正是本文观点之一,即对抽象物进行使用和消费的非竞争性(而不是其外在形式的无形性)才是与有体物情形下的财产权劳动学说分析的最大不同。
【注释】 作者简介:肖艺能(1990-),北京大学法学院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知识产权法学。
[1]知识不会因使用而减少,反而通过不断使用、加工、迭代、再造、传播而得以积累和更加丰富,这种性质在当代经济学语境中被广泛称为知识的“溢出效应”(Knowledge Spillover Effect,或称为知识的“正外部性”)。知识的溢出效应,早期由英国经济学家Alfred Marshall提出,后经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Kenneth Arrow和Paul Romer进一步发展。参见G. A. Carlino & Others, Knowledge spillovers: cities’role in the new economy 4 Bus. Rev. 17-24 (2001).
[2]转印自〔澳〕布拉德·谢尔曼、〔英〕莱昂内尔·本特利:《现代知识产权法的演进:英国的历程(1760-1911)》,金海军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1版,页28,原始出处参见Millar v. Taylor(1769) 98 ER 233.
[3]有学者认为,为规范起见,在民法学上应当区分“权利对象”与“权利客体”的使用。参见刘德良:《民法学上权利客体与权利对象的区分及其意义》,《暨南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4年第09期,页3-11。本文结合目前知识产权领域的著作中关于对象与客体使用的混同现状,暂不在文中进行使用上的区分。何敏教授对知识产权客体亦有详细阐述,参见何敏:《知识产权客体新论》,《中国法学》2014年第06期,页121-137。
[4]关于互联网结构中对信息接入权和广泛连接性的强调,参见Mark A. Lemley & Lawrence Lessig, The End of End-to-End: Preserving the Architecture of the Internet in the Broadband Era 48 UCLA L. Rev. 925 (2001).
[5]参见易继明、李辉凤:《财产权及其哲学基础》,《政法论坛》2000年第03期,页11-20;易继明:《评财产权劳动学说》,《法学研究》2000年第03期,页95-101;另见冯晓青:《知识产权的劳动理论研究》,《湘潭大学社会科学学报》2003年第05期,页2428;冯晓青:《知识共有物、洛克劳动学说与知识产权制度的正当性》,《金陵法律评论》2003年第01期,页66-69;李扬:《论知识产权的合法性——兼评洛克的财产权劳动理论》,《岳麓法学评论》2000年第01期,页55-62。
[6]该分析框架中的最后两条:“足够多且同样好的东西给其他人共有”以及“任何人不得从共有物中取走超出其能够充分利用的那部分”一般被看作是财产权劳动学说的先决条件。参见〔澳〕彼得·德霍斯(Peter Drahos):《知识财产法哲学》,周林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8年第1版,页54。另见李扬:《知识产权法定主义及其适用—兼与梁慧星、易继明教授商榷》,《法学研究》2006年第02期,页5-6。
[7]这里未使用“无体物”概念,是为了避免与罗马法的“无体物”概念相混淆。本文无意对这些概念进行语义学或者解释学角度的辨析。
[8]参见〔澳〕彼得·德霍斯(Peter Drahos):《知识财产法哲学》,周林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8年第1版,页28。
[9]转引自〔澳〕布拉德·谢尔曼、〔英〕莱昂内尔·本特利:《现代知识产权法的演进:英国的历程(1760-1911)》,金海军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1版,页28,原始出处参见Millar v. Taylor(1769) 98 ER 233.
[10]对搭便车行为的经典论述,参见〔美〕Mark A. Lemley,杜颖、兰振国译:《财产权、知识产权和搭便车》,《私法》2012年第01期,页123-131;See M. A. Lemley, “Property, intellectual property, and free riding”83 Tex L. Rev. 1031 (2004).See alsoLawrence Lessig, Free culture: How big media uses technology and the law to lock down culture and control creativity, (2004), pp. 33-34; See also Wendy J. Gordon, “ON OWNING INFORMATION: INTELLECTUAL PROPERTY AND THE RESTITUTIONARY IMPULSE.” 78 Va. L. Rev. 149(1992); See also Robert P. Merges, “Property rights theory and the commons: the case of scientific research” 13 Social Philosophy and Policy 145 (1996).
[11]“搭便车者”对抽象物使用的极端情况是,盗版者肆意制作未经授权的作品复制件。在这种情况下,由于盗版复制件的制作往往比正版复制件更差,所以“搭便车者”给知识产权人留下的东西足够多并且甚至有更好的可能性。
[12]参见〔美〕Mark A. Lemley,杜颖、兰振国译:《财产权、知识产权和搭便车》,《私法》2012年第01期,页124。See Mark A. Lemley, “Property, intellectual property, and free riding”83 Tex L. Rev. 1031 (2004).
[13]参见〔美〕Mark A. Lemley,杜颖、兰振国译:《财产权、知识产权和搭便车》,《私法》2012年第01期,页125。托马斯原话引自Letter from Thomas Jefferson to Isaac Mcpherson(Aug. 13, 1813) in Basic Writings of Thomas Jefferson 708, 712-713 (Philip S. Foner ed., 1944), quoted in Graham v. John Deere Co., 383 U.S. 1, 8-9 & n.2 (1966).
[14]参见〔美〕Mark A. Lemley,杜颖、兰振国译:《财产权、知识产权和搭便车》,《私法》2012年第01期,页125。
来源:北大法宝(www.pkulaw.cn):https://sslvpn.bnu.edu.cn/,DanaInfo=www.pkulaw.cn+fulltext_form.aspx?Gid=1510164378&Db=qikan